【奉天承芸】致雨
棉签探入深棕色的瓶子里，吸满了棕黄的碘伏，又轻轻地给胳膊上的暗红添上颜色，划过那道长长的擦伤时，王晓佳的胳膊微微颤抖着，蒋芸拿着棉签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。
“你怎么又搞成这样。”
蒋芸有点埋怨地皱了皱眉。
“没有大事，过两天就好了。”
王晓佳收回盯着手臂的眼神，转而去看蒋芸，嘴角上扬，不经意地露出了尖尖的犬齿。
“你还有心思笑！”
说着，蒋芸手上的力度稍稍大了些，引得被捉住胳膊的人直吸气，蒋芸看了看王晓佳，叹了口气。
“这都多少次了，你也不说到底是怎么弄的。”
……
蒋芸第一次见到王晓佳是在一个大雨天，她疲惫地拖着身子撑着伞往家赶，却在路边看到一个蜷缩着的披着一层黑色塑料袋的人。
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停下来又走到那人身边，或许只是因为那天的雨下得太大了，雨滴打得伞都发出了闷闷地抗议。
把伞撑在了那人的头上，蒋芸用手剥开她身上黑色的塑料袋，在路灯昏黄的光照下看清了王晓佳的脸——一张挂着彩的脸。
“跟我走。”
空气中弥漫着雨的声音，蒋芸没再说什么，只是把王晓佳从地上拉了起来，又一直拉回了家；王晓佳也没说什么，仿佛确信蒋芸不会做伤害她的事情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绕开水坑，跟上了蒋芸。
常在河边走，哪有不湿鞋，走在雨里，这种事便更不用想了，蒋芸自认为已经够小心了，却还是一个不小心踩进了水坑里，水花把两人的裤脚都溅湿了。
到了那个美名其曰“家”的简陋的出租屋时，两人的裤子也湿了个透，蒋芸脱下了鞋子，快步走进了屋里，等到她拿着医药箱再次回到客厅时，王晓佳还呆呆地站在门口，裤子的水一滴滴的掉在地板上，积出了一个小水洼。
“站着干什么，快过来。”
蒋芸对王晓佳说了整段路程的第一句话，而王晓佳仍然坚持站在那里，蒋芸就也站在原地盯着她看，王晓佳同样也看着她，最终蒋芸妥协似的又向前迈了一步，拉着王晓佳坐在了椅子上。
“对不起，我把椅子和地弄脏了。”
王晓佳坐在椅子上把脚微微抬了起来，有些抱歉地看着白瓷砖上的水迹。
一只手扶上了王晓佳的脸，让她的头偏了过去，露出一片红红的擦伤。
“啧，怎么还想这些。”
蒋芸不满地咋了一下舌，随后打开了药箱，从里面拿出来了碘伏和棉签，拧开盖子，撕开棉签的包装袋，拿出一根棉签伸进去蘸了一下碘伏，便往王晓佳的脸上涂。
伤口面积大，但是不深，碘伏也不像碘酒一样刺激性强，所以王晓佳也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疼痛。
收拾完了一地的狼藉，蒋芸给王晓佳扔了条毛巾，看到那人胡乱地揉着头发，她微微扶额，干脆又夺走了那人手中的毛巾，亲自动起了手。
毛巾与细细的发丝不断摩擦着，把发丝里的水都搓热了，争抢着从里面跳了出来，跳到了空气中，撞进了毛巾里。
“我叫蒋芸。”
在摩擦产生的沙沙声中，蒋芸自我介绍道。
“我叫王晓佳。”那人很快回道，但又觉得差点意思，“今天…谢谢你，蒋芸。”
随后王晓佳好像又想到了什么，转过头看向蒋芸，眼睛一闪一闪的，就像灯光照在被踩起的水花上。
蒋芸这才发现，她们两个的眼睛其实长的很像。
“可以借一把伞吗？”
“当然。”
蒋芸走到刚刚扔到门口的伞旁，把伞收了起来，扣好，递到王晓佳的手中。
王晓佳没有接伞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着，在碰到什么东西之后停了下来，把那东西攥在了手掌心，站起身来。
在掌心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的一瞬间，王晓佳撑起伞冲出来房门，不多会便消失在了蒋芸看不见的岔路口。
如果不是房间里还留有用过的棉签，地上还有两三个脚印，桌子上有一块刚被放上的糖，蒋芸怕是真的会认为刚刚是她做了一个梦。
估计也不会有下次见面了，蒋芸边想着，一边把糖纸剥开，将糖塞到嘴里，糖纸随手放进了外衣的口袋里。
是甜的。
打脸来的很快，在第二天回去的路上，熟悉的人影立在路边，手上拿着那把熟悉的伞，却又多了几道生疏的伤口。
蒋芸在她面前停住了，接过伞后也没有挪动脚步，对面的人不解地歪了歪头，却被蒋芸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。
“走啊。”她催促道。
这次，蘸着碘伏的棕黄色棉签落在了少女白皙的手上，轻柔又仔细地拂过所有伤痕。
这次，桌子上被放上了一朵花。
再然后，桌子上又出现过饼干、巧克力、漂亮的小石子等一干物品，医疗箱里的碘伏和棉签也被主人直接摆在了桌上。
桌子上的东西越摆越多，只有瓶子里的液面在下降，包装袋里的棉签在减少。
王晓佳也不再匆匆放下那些小礼物就离开了，就算她想那样做，蒋芸也会把她拉住留下来，第一次离开时的套路只再用了一次就失效了。
“留下来吃个饭吧。”蒋芸拉着王晓佳说道，说出口才想起家中并没有做饭的食材了，她很少在家吃饭。
“好啊。”
“家里没什么东西，要不就点个外卖吧。”蒋芸说着就要去拿桌上的手机，王晓佳却指了指一旁放着的几盒方便面。
“就吃这个吧，”她提起了其中的两袋，朝蒋芸笑了笑，“饿了，外卖太慢了。”
最终，两人各捧着一碗飘着热气的面坐在了桌旁，坐下才发现少了点东西，蒋芸又起身走进了厨房，出来时给王晓佳低了一双筷子。
“吃吧，就是有点简陋了。”
对面的人早已拿起筷子开始动作，热气把那人的脸熏的更红了。看来是真的饿了，蒋芸想到。
“没什么简陋的，这不是很好吃吗。”嘴里嚼完了东西，王晓佳咽了咽口水，却没有继续动作，她抬起头看着蒋芸。
“干嘛？怎么不吃了？”
“你也吃啊。”
一个人动筷子的声音变成了两个人的声音。
“你这些伤都是怎么弄的？”
碗里的汤见了底，浮在上面的白色面条已经被搜刮干净了，蒋芸抽过一张纸擦了擦嘴，也给王晓佳也拿了一张。
“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。”
“从前有一个公主，她被巨龙抓走了，邻国的王子听说了这件事，就赶去解救公主，在王子把公主从城堡中带出来时，他的身上也布满了伤痕。”
“所以呢？这和你的伤有什么关系？”
蒋芸皱了皱眉头，不解地问王晓佳。
“因为我是你的王子啊。”王晓佳清澈的眼睛里映出了蒋芸的影子，随后弯成了月牙。“哈哈哈哈哈，你不会信了吧。”
“幼稚死了。”蒋芸狠狠拍了王晓佳一下。
她也曾经更认真地问过王晓佳是怎么弄出这一身伤的，但是谈到这个话题，王晓佳总会闭口不提。久而久之，蒋芸也不去问了，只是看着那人每次身上多出的伤口，心中酸涩地不成样子。
……
当纸被最后一根蘸着碘伏的棉签染成深蓝色时，王晓佳忽然开口说道。
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每天都这样吗？”
“你说我想不想知道？问你多少遍了。”
蒋芸朝王晓佳翻了个白眼，拉着王晓佳的手却用力更轻了。
“每天都有很多人在欺负我。”
“谁？”
额心的眉头皱成了一团，王晓佳听到了蒋芸强忍着怒意的询问，比平时埋怨她不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时还要严肃。
王晓佳忽然舒了口气，另一只手也贴了过来，两只一同包住了蒋芸拉着她的手。
“你干嘛啊王晓佳！你说啊，为什么要让他们欺负啊？你说出来我陪你一起去找他们算账……”
她生气的想把手从王晓佳手中抽出来，却不想，手被包的更紧了。
“蒋芸，那如果被欺负的人不是我呢？”
“你在说什么啊。”
“蒋芸，那如果被欺负的人不是我，是你呢？”
王晓佳又重复了一遍，她的眼神是认真的，蒋芸知道。
“怎么会是我？我又没有受伤。”
“假如我是你想象出来的人呢，我就是你想象出来的人啊，蒋芸。一直以来，受伤的、痛苦的人，都是你啊。”
蒋芸忽然感到一阵头疼，她紧紧闭上了眼睛。
“去反抗吧，去拒绝你不想做的事情吧。”
王晓佳的声音忽然变小了，变得越来越小。
“你是要消失了吗？”
“我会再出现的，当雨下起来的时候，便是我来找你了……还有……”
我爱你。
蒋芸听不到王晓佳在说什么了。
手机的闹铃声响了起来，蒋芸猛地坐了起来，手指有些颤抖地在锁屏上输着密码，不小心输错了一位，手机振动了一下，连着输入了三次才全输对。
不出意料，微信上的红点已经多到点不过来。
“今晚你再加一会班，把这周的材料赶出来吧。”
“记得去接你侄子，别跟上次一样又接晚了。”
……
公主拿起了锋利的宝剑。
放下手机时，手机已经微微发烫，微信里的未读标识被一个个代表着拒绝的“不”字替代了。
蒋芸犹豫地从床上站了起来，一步一顿地走出房间，她最终还是将视线聚焦在了客厅的桌面上。
那些王晓佳送给她的东西全部没有了，或许，它们从来就没有出现过。
她认命般地把手插进了外衣的口袋里，忽地，她怔住了，把口袋里的东西攥在了手中，仔细感觉了半天后，才把它从里面拿出来。
掌心摊开，里面是一张糖纸。
蒋芸给出租屋续了租，又掏出来了一个本子，从不吸烟的她特意去小卖部买了个打火机。
“舅舅让我去接侄子，已经尽力赶工作了，但是还是迟到了十分钟，侄子回家就哭了，舅舅扇了我一巴掌。”
“今天部长又让我加班，说让我赶材料，但是我已经被连续留下来加班一个星期了，材料好像永远都赶不完，做完了一个就会有新的单子。”
“好烦，下班地铁已经没有了，骑自行车摔了，把手蹭了。”
“想妈妈了，想有个人陪我关心我。”
所有的伤痕和烦恼，随着打火机打火的“咔哒”声，都化作烟气飘向了空中。
公主已经能挥舞起那把锋利的宝剑了，但是王子又在哪里呢？
雨下得很大，比上一年的还要大，蒋芸用力地把出租屋破旧的铁窗打开，将手伸了出去，豆大的雨点砸在了蒋芸的手上，却又温柔地化作水流从手心溜走。
蒋芸觉得她约么还是最喜欢夏天，哪怕她必须要穿着无袖的背心，不停扇动蒲扇才能缓解属于这个季节的酷热。
因为夏天到了，雨水便多了。
王子正在用雨滴奏乐哩，打得窗上的挡雨板砰砰作响，像心跳一样，每一声都在说着，我爱你。
窗外的路灯忽然闪了又闪，蒋芸揉了揉眼睛，她向路边看去，看到了一个黑影。
她冲出来房门，连伞都没有拿，也顾不得踩到水坑溅起的水花，蒋芸跑到了那个黑影的背后。
面前的人转过身来，朝她露出了熟悉的笑容，尖尖的犬齿漏了出来。
蒋芸知道了，这是她等了一年的雨。
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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